他,“恶狠狠”讲笑话,得了脱口秀冠军
翟佳宁的段子凉掉了。他说了一个恋综的话题,一个男嘉宾叫威廉,他问台下男观众:假如咱一个月就能挣四千五,你敢叫威廉吗?像我底薪就三千七,我也有英文名:Loser(失败者)。这是《喜剧之王单口季》的录制现场,台下反应并不热烈。但这个段子在线下讲时,每次都炸场。
为什么?“我不知道啊!我解释不清。”他满脸困惑,“我到现在也认为那是个好段子。”
但有些规律他是知道的。
“比如说,我讲讲为什么饮料里要加薄荷叶,使劲写3分钟段子,在剧场里,观众就会认真听。”他端起眼前这杯柠檬果汁说,“搁那儿(节目里)指定淘汰。”因为节目需要传播度,需要引发大众共鸣,必须讲“大话题”。
在迷茫与清醒之中,参加了两届《喜剧之王单口季》的翟佳宁,获得了第二季的冠军。9月13日,《喜剧之王单口季》第二季总决赛上线,翟佳宁以两轮总票数第一,为今年夏天的单口喜剧大战画下了句号。
翟佳宁 供图/standby
“缘分吧,或者说,造化弄人”
9月11日下午,翟佳宁坐在北京朝阳门附近一间咖啡馆里。楼下有个开心麻花的小剧场,这段时间,他每晚都在那儿演沉浸式戏剧《疯狂理发店》。演出持续10天,是一个特别的“明星场”版本,他就是那个明星。
这是翟佳宁在脱口秀舞台之外的第一次跨界。总决赛录制已经过去一个月,但距离节目上线、冠军揭晓,还有两天时间。
在节目里,他算是半新不旧的人,去年也闯进了决赛,获得年度第七。今年决赛第二轮投票结果出来前,他都没想过自己会夺冠。
决赛中的两轮比赛,他说的是同一个话题:吐槽节目本身。他吐槽比赛,吐槽观众,吐槽节目“发起人”,吐槽气氛组嘉宾,最后吐槽起节目组。两轮节目形成呼应与升级,以密度极高的出梗方式,将现场气氛推向高潮。说到内幕的质疑,他呼吁观众不要给他投票,因为“从来没见过零票长啥样”。但现场观众没配合他,用投票器回应了炸裂的现场效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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节目终于结束了,这个高强度搞笑的夏天也告一段落。除了第一赛段和第二赛段间隔25天,其他赛段间隔都是半个月左右,他只有一个半储备的节目,其他都是现写的。“压力太大,没这么写过。”他皱皱眉,“半个月就要干出7分钟好笑段子,都是被撵着幽默。”
在从事喜剧行业之前的20多年,翟佳宁一直都是一个主动幽默的人。
翟佳宁和陈思宇是初中同学,在男生放学后都往网吧和篮球场跑的时候,他们却找到一个共同的小众爱好:唠嗑。
下午4点35分放学,10分钟后,他们一人买两块钱吃的,就在公交车站碰头了。固定班底有5个人,坐在车站一通神侃,不停抛出话题,抢着插嘴,互相逗乐。车来了,又走了,他们一直唠到天黑,有时一口气聊3个钟头。
那时候没有谁会想到,长大以后,讲笑话也能当职业。
翟佳宁上课爱接老师话茬,没少到教室后面罚站。如今回想,接话和唠嗑,仿佛一种无意识的幽默练习。这与东北这片流淌着幽默基因的土壤有关,但也没有必然关系——全校几千人,热衷于唠嗑的也就他们几个。
“缘分吧,或者说,造化弄人。”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他不太爱笑,台上台下都是如此。
多年以后,已经成为脱口秀演员的翟佳宁和陈思宇,加上后来认识的雷哥,创办了播客《三个火呛手》。每期录制时凑5个人左右,下面一圈观众,坐在一起唠嗑。围绕特定主题,一个人说话时,别人不停插嘴、接梗,与公交车站的唠嗑局如出一辙。这是翟佳宁的“童子功”。
2019年,翟佳宁从沈阳航空航天大学环境专业研究生毕业,找了个环保工程师的工作,主业是垃圾处理。他被派到杭州郊区的天子岭垃圾处理场,职责是将垃圾中的有机物指标降到正常范围,再送去下一步处理。垃圾处理场位于山谷之间,极为偏僻。
2020年9月底,他在杭州约陈思宇吃饭,聊起线上的脱口秀节目,他说:“现在脱口秀节目是不是挺火?咱俩这不也行吗?”那时他还没在剧场看过脱口秀,他觉得这个工作好,不用上班。两个月后,陈思宇发来微信,说自己知道怎么在杭州报名讲开放麦了,要不要过去试试。
2020年是脱口秀行业爆发的关键一年。虽然疫情对线下演出行业造成重大打击,但办到第三季的《脱口秀大会》节目爆火,催化了脱口秀行业的生长,脱口秀线下俱乐部和剧场在各个城市诞生。不少如今的知名演员,都是在那年第一次走进了开放麦的剧场。
翟佳宁第一次演出的剧场,是在杭州,一条巷子尽头的砖墙屋里。他把自己在垃圾处理场工地的工作经历略作夸张,讲成段子。很多演员经历过个位数观众的凄惨场面,他没怎么经历过,他踩着脱口秀行业快速发展的节奏入行,一场开放麦就能卖出七八十张票。当时在杭州,观众已经被培养起来,但剧场还不太多。
3年多后,他登上《喜剧之王单口季》第一季,初次亮相,讲的也是这段。那是节目组的建议,原因是讲自己的职业和经历更容易立“人设”,让观众尽快对新人产生记忆点。他觉得这个自己初出茅庐时的段子一般,但配合了节目组,还拍了张戴着安全帽的海报。
翟佳宁、陈思宇与雷哥共同创办了脱口秀播客节目《三个火呛手》。供图/三脚猪喜剧
“喜剧里没有两个相似的人”
在喜剧综艺的舞台上,翟佳宁没什么先天优势,因为他太正常了。
这几年的比赛中,有人讲原生家庭,有人谈性别处境,有人聊自己的生理缺陷,有人袒露人生创伤。这些不寻常的出身、经历和职业,成为具备记忆锚点的天然素材。有人调侃,如果你父母双全,家庭幸福,你都不好意思站上舞台。
这些创伤,翟佳宁都没有。他父母双全,是家中独子,健康长大,研究生顺利毕业,没上北大,也没上中专,不算多帅,但也不丑。从哪个角度看,他都无坚不摧,怼天怼地。即便如此,他也逃不掉被贴标签,观众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标签:“超雄。”
“超雄综合征”是一个医学术语,指的是一种影响男性的特殊染色体变异性疾病。但在社交网络中,“超雄”被不准确地定义为一种天生的暴力冲动型人格。翟佳宁皮肤黝黑,一脸狠相,惯以怒怼吐槽为出梗风格,倒是与“超雄”碰撞出奇异的幽默感。
他把调侃当成素材,在节目中把这个话题说成段子,连珠炮似的抛出十几个梗,一举开辟出一条独家赛道,至今无人闯入。
“喜剧里没有两个相似的人,你一定得有自己的特点,观众才能记住你。”他摸到了一些规律,要有自己独特的视角和观察,“这对每一个单口喜剧演员都非常重要”。
从一开始,他就没想过要在自己身上找段子。他选择了另一种创作方式:观察生活,在司空见惯的日常里发现不合理之处,点破它,产生笑点。他觉得真正好笑的,永远是“简单事实”和“牛的前提”。
所谓“牛的前提”,就比如他认为真正“值钱”的、那场演出中间的一句话:“我给各位分享一个我坚定的人生观——我这人虽然啥也不是,但是其他人,也都不咋的。”在他的喜剧审美中,这就是一个“牛的前提”。这个前提一抛出来,就有90分了,观众立刻能接收到,并且语气和节奏还很好笑。
除了《喜剧之王单口季》第一季上那个讲职业的段子,他就再也没有以人生经历作为素材。有人从原生家庭聊到人生际遇,从校园生活聊到家乡的风土人情,但翟佳宁上了两季节目,你都不知道他具体是哪里人。
“打从讲脱口秀开始,我就品过,写自己肯定快,但是讲别人、观察客观世界存在的事,能让你讲得长。”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,“我的职责,是讲大家都看得到的东西,但是讲出不一样的角度。”
如果以人生经历为素材来源,当有趣的经历挖掘殆尽,或者生活处境已然改变,渐渐可能会遇到内容瓶颈,面临转变赛道的关口。因为脱口秀默认要讲自己的生活、经历、观察和观点,不能伪装。到这个阶段,有的人会实现成功一跃,把新的生活境遇写成新的段子;而另一些人可能会转变方向,不再讲自己,写观察式的段子。
“我直接就来这第二阶段,”翟佳宁说,“那咱就直接挑最难的事,咱就做。做好了之后,讲自己的事,也能讲更好。”
这种观察式的段子,重要的是说出“人人心中有,个个笔下无”的某些感受,角度足够刁钻,但又能产生广泛的共鸣。
两季节目里,翟佳宁讲相亲角、讲预制菜、讲职场人、讲食品安全,也讲了很多当代人在网络生活中的迷思。恋综里的人是怎么做到一边真诚表白,一边自然地口播植入广告的;无良的外卖商家,用了那么多过期变质食材,但做出的外卖确实“美味”;社交网络一边展示精致生活,一边假装安抚人们的焦虑……他总能找到一个角度,戳破人们习以为常的荒诞之处。
在摘得冠军的总决赛中,他火力全开地调侃起对节目的种种不理解:“发起人”从未现身,“气氛组”永无分歧,首期的集结宣传片其实是初赛完赛才录的,当时已经有8个人淘汰了,“就没见过哪个单位把员工开除了,还让人去年会表演的”……他仿佛终于忍不住,冲出了这个“楚门的世界”。
在很多次表演中,翟佳宁都表达过同一个观点:脱口秀的宗旨就是好笑,不是为了表达多么高深的道理。“在我心里,观众都是平等的,我认为观众是不需要你来教育的。”他说。
但为了适应线上综艺的规律,他也写了一些线下不会说的“金句”。半决赛中吐槽社交网络制造焦虑的段子里,他最后垫了个底:“你自己的生活,自己的游戏,自己定规则,永远都输不了。”气氛烘托到位,现场观众似乎就在等这句话,大喊“冠军”。在线下,他不会说出这种直白的表达,说了也很容易尬住。
翟佳宁已经形成自己笃定的喜剧判断和审美,冠军意味着实力的确认,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风格。“一个冠军,改变不了我的创作模式,改变不了我的审美,改变不了我以后怎么做。”
翟佳宁(左一)、陈思宇与雷哥携节目登上三脚猪喜剧舞台。供图/三脚猪喜剧
“脱口秀一年一个样”
夺冠节目上线那天,翟佳宁在社交网络中发了一篇小作文,告别这个喜剧高考般的夏天。
文中配的唯一一张图,有些“凄惨”。那是今年8月底杭州一家小剧场开放麦的现场照片,观众席上孤零零地只坐着一个人。“我不认为脱口秀发展得好,甚至可以说有些惨淡。”他写道。
他说,很多线下小剧场面对的演出环境,比他2020年底入行时残酷得多。虽然已经在线上比赛中登顶,但线下剧场是他的来时路,至今也是所有脱口秀演员最常出没的地方。“我衷心希望线下演出作为单口喜剧的根基,能够越来越好,观众能有更多丰富的喜剧体验,演员能够有更多的舞台。”他罕见地走了心。
中国脱口秀行业起步于十多年前。2017年开始的几季综艺节目《脱口秀大会》,以竞演比赛的形式,将脱口秀行业推向更广阔的视野之中。与此同时,以俱乐部、小剧场为根基的线下市场也开枝散叶,在各大城市生根。2024年,缺席了一年的喜剧综艺重整旗鼓,并且从一个裂变为两个,参赛选手也近乎翻番。
线上节目营造出一派繁荣的景象,每年夏天,看脱口秀已经成为很多人必备的娱乐生活。这方舞台既造星,也造话题,已经牢固地嵌入娱乐文化产业之中。
中文脱口秀也影响到了全球华人聚居的地方,不少脱口秀演员开始全球巡演。今年上半年,翟佳宁带着自己的专场《不服不忿》,去了加拿大几座城市,观众的反应和国内一样热烈。“没什么隔阂,”他说,“很多人去了国外,看的也是国内的综艺,你能看到的热搜,人家也能看到。”
但身处行业之中,翟佳宁却看到了繁荣背后的一些景象。“俩节目差不多100个选手,一年得贡献出来400个段子,大概40个小时的精品笑话。怎么能维持这么大的生产量?”他说,幽默是很难的,要积累,要打磨,没有捷径。
登上节目之前,翟佳宁已经在线下讲了3年多脱口秀,积累了几十分钟段子,在圈内小有名气。这种节奏,类似于一种脱口秀行业的梯队建设,演员在台下锻炼成熟,然后被节目选中,每年都有几个这样的所谓新人冒尖。“但是到今天,线下可能快供应不上来了,脱口秀有点青黄不接。”翟佳宁说。
线下脱口秀,也不完全是人们在线上看到的那样。翟佳宁观察到,现在线下很火的一类脱口秀演员,是主打互动和现场相亲的,带票能力比“传统脱口秀”还要强。“脱口秀一年一个样。”他感叹。
而他自己,还在为了积累素材而到处体验生活,绞尽脑汁写段子。为了写相亲角的段子,他专程去上海人民广场相亲角逛了一圈;讲预制菜,就自己买了预制菜,现在还搁冰箱里。“不体验咋行?一直得沉淀,得脚踏实地生活,要不然容易迷失自己。”他的终极理想是,有一天,可以将任何话题都写成段子,轻松地说出来。
“单口喜剧演员最大的责任,就是逗现场观众开心。”他说,“我乐观地相信,只要坚持,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观众理解,我们说的都只是笑话。”
发于2025.9.22总第1205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杂志标题:翟佳宁:我们说的都只是笑话
记者:倪伟(niwei@chinanews.com.cn)
编辑:杨时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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